北美超馬故事 | 紐約,僧侶和山

愛燃燒 於 09/01/2016 發表 收藏文章
“對於我們而言,如果感覺到痛苦,那僅僅意味着我們需要想辦法跨越它。痛苦本身其實無關緊要,它不過是你在努力達成時的表現。” —某位僧侶

你知道世界上距離最長的超馬賽在哪裏嗎?251公里的撒哈拉沙漠賽(Marathon Des Sables)?430英里的加拿大育空北極超馬(Yukon Arctic Ultra)?還是4175公里的歐洲穿越賽(Trans Europe Footrace)?可能你無論如何都很難想到,每年夏天它就發生在紐約皇后區牙買加鎮的平常街區裏。

2015年6月14日的清晨,芬蘭人Ashprihanal Aalto正站在紐約皇后區第84街上。到了6點整,他開始圍着這個小街區奔跑,他跑過一些居民住宅,跑過Joseph Austin運動場,跑過Thomas. A. Edison職業技術高中,僅僅不到1公里,他就回到了起點。然後他繼續奔跑,他跑過人行道上越來越密集的行人,跑過閃爍的紅綠燈,跑過上學放學的孩子們,推着嬰兒車的媽媽,賣唱藝人流浪漢……直到40天后,他圍繞這個街區跑過整整5649圈,完成了3100英里的賽程。Sri Chinmoy 3100英里自我超越賽(Sri Chinmoy Self Transcendence 3100 Mile Race,4989公里),目前世界上最長距離的認證超馬賽事,Aalto成為了今年的第一個完賽者並將賽事紀錄提前了幾乎整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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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蘭人Ashprihanal Aalto的衝線時刻,第40天,2015年

這項由Sri Chinmoy馬拉松團體組織的賽事,於每年夏天6月至8月間舉行,比賽路線位於紐約皇后區牙買加鎮,164和168街夾84街和Grand Central Parkway的街區,賽道全長3100英里。比賽每天早上6點開始到晚上12點結束,跑者們需要連續奔跑18個小時,並共有52天的時間來完成整個賽程,這意味着要想完賽每天至少得跑96公里。該賽事由印度靈脩導師Sri Chinmoy*於1996年創立,首年賽程為2700英里,在頒獎儀式上他宣佈下一年賽道將延長至3100英里,從此該距離被保持下來並延續至今。3100英里賽的19年曆史中,男子冠軍由美國人Edward Kelley,芬蘭人Asprihanal Aalto,德國人Madhupran Wolfgang Schwerk和烏克蘭人Sarvagata Ukrainskyi輪番坐鎮,其中芬蘭人Asprihanal Aalto奪冠次數高達8次,並剛剛以40天9小時6分21秒打破德國人在2006年創造的41天8小時16分29秒的賽事紀錄。女子冠軍前13年都由美國選手Suprabha Beckjord獨霸,澳大利亞選手Surasa Mairer後來居上,並於今年創造了49天7小時52分24秒的女子記錄。

恐怕很難有人能真正理解,到底是什麼在驅使這些選手圍着一個城市的街區日復一日地跑下去。不同於其他任何名聲斐然的超級馬拉松賽,這比賽既沒有變化的地貌讓選手們緩衝身體所承受的痛苦,也沒有壯闊的風景讓疲憊的跋涉得以回報和振奮,有的只是堅硬的水泥人行道(其硬度是柏油路面的10倍)對身體的重複撞擊,以及日復一日的街區生活(包括噪音尾氣車禍甚至犯罪案件)對選手們路線的頻繁干擾以及意志的消磨。
選手們常常變成街區生活的背景,第38天,2007年

日復一日,他們似乎已真正成為了這街區的一部分,第24天,2015年

許多參加這比賽的選手都是Sri Chimony的信徒,他們把這場漫長的賽程視為一段精神之旅,他們相信,在這場漫長的奔跑中,他們將得以突破冥想和自我專注的瓶頸,從而獲得啟悟和自我超越。來自華盛頓特區的Suprabha Beckjord是唯一完成Self Transcendence系列賽所有賽事**的選手,也是到09年為止該賽事唯一的女子冠軍,她説“跑步和冥想對我而言從來就是一體的,在奔跑中我試圖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忘記意念思緒,而去體會我想要企及的那些寧靜美妙。”

Suprabha Beckjord在比賽中,第38天,2007年

這一切讓我想到日本京都的馬拉松僧侶。日本的佛教僧侶中有一種叫回峰行的靈脩訓練,John Stevens曾在《比睿山的馬拉松僧侶》一書裏專門描述這種特別的mountain marathoning。這種轉山的朝聖形式最早來自於藏傳佛教,於9世紀下半葉和10世紀初開始在日本發展,經過數百年的演化,回峰行對於路線服飾和具體步驟都已有了嚴格詳盡的規定。

回峰行的服裝是白棉服,包括純白色的短衫褲子長袍和法衣,經書、蠟燭和念珠須裝入隨身攜帶的小包中。僧侶們需頭戴一種叫higasa的特製長斗笠,穿草鞋,除極端雷暴天氣可被特許使用塑料雨衣和手電外,平日即使下雨也只能使用蓑衣和紙傘,在行走過程中,上身需保持直立,確保步伐平穩無起伏,而以上所有這一切都需要獨自完成。
正進行回峰行修行的僧侶

回峰行的五條基本戒律包括:

1) 行走時不能脱下帽子和長袍。
2) 要遵照既定路線行走。
3) 中間不能停下來休息。
4) 要正確完成所有的頌經和祈禱儀式
5) 不能中途抽菸或飲水
行走開始於夜裏1點半,比睿山有兩條路線,分別為30公里和40公里,絕大部分為台階和陡坡路段,僧侶們可以自行選擇。包括廟宇、神龕、佛像、墓地以及山石峰頂在內共有超過250處巡拜處,每處需停留10秒至2分鐘不等。行走大概會在早晨7點半到9點之間結束,之後僧侶們需要完成日間誦經,午餐和晚餐之後可稍加休息,於晚上8點到9點就寢,凌晨12點起床後再完成一個小時的夜間誦經後可以進食一些飯糰和湯,然後就該出門進行第二天的行走了,這樣的儀程需要連續進行100天。
新進的僧侶需要學習行進路線和整個過程中誦經祈禱的詳細步驟,一般要經過30天才可逐漸適應這種強度,通常身體一開始出現的狀況是雙腿浮腫、跟腱痠痛以及來自臀背部的疼痛。完成100天的修行期後,僧侶可以申請繼續為期7年的1000天大修行(又稱千日回峰行),具體要求如下:
第1年 連續100天,每天30或40公里
第2年 連續100天,每天30或40公里
第3年 連續100天,每天30或40公里
第4年 連續200天,每天30或40公里
第5年 連續200天,每天30或40公里,開始允許使用木質手杖
到第700天結束時,開始名為“doiri”的禁食儀式,在9天內不得進食任何食物和水,也不可以以任何方式平躺或休息。
第6年 連續100天,每天60公里
第7年 連續100天,每天84公里;再連續100天,每天30或40公里
總共1000天,38,632或46,572公里,相當於繞地球一週。
為期9天的doiri艱難程度非同想象,基本上第二三天僧侶們就會開始嘔吐,到第四天強烈的飢餓感會逐漸消退,第五天因為脱水程度過於嚴重僧侶可被允許服用一小口水以保持口腔不粘連。最難的是在這種身體狀態下還要保持直立姿態並持續誦讀不動明王心咒10萬次,為此會有兩名僧侶一直陪伴在兩側,以幫助其保持清醒狀態。每隔24小時,僧侶須在同伴的陪同下去近處的井中取水以供奉佛祖,但本人不可飲用。在doiri最後的結束時刻,僧侶會服下代表着通透與啟悟的草茶,並在之後的兩週服用流食和短暫睡眠以幫助自然過渡到正常狀態。
角銅丹野是比睿山延歷寺最近的一名千日回峰行者,doiri進行的第一天他只用了12分鐘完成取水,而到了最後一天,同樣距離卻足足耗費了他1小時20分,那時他舉步維艱骨瘦如柴,已經失去了將近1/4的體重。9天前他即將開始doiri時,民眾自發聚集到寺廟來見證這一切,當時他父親也在現場,記者問他有什麼感想,他説不出來,最後只説“他將成為佛祖的孩子……畢竟他付出了這麼多的努力,我希望他可以經受住考驗活下來”,然後便沉默地離去了。
到回峰行的最後一年,僧侶們每天需要完成84公里,這幾乎要花費16-18個小時在山上,意味着非常有限的睡眠時間,他們平日裏只照常進食齋飯(麪條土豆豆腐米飯等以碳水為主的飲食),大概每日攝入1450千卡(遠低於營養學中對於這種大運動量人羣的建議攝食量),但除doiri期間外,他們的體重並不會持續降低。到千日修行的最後,他們的行進速度已極快,彷彿在山路上自由馳騁毫無滯障。他們似乎像極了傳説中古西藏的神行者(lung-gom-pa***),據説經過3到9年與世隔絕的修行之後,神行者們可以身輕如燕疾走如飛,連續48小時不停息地跑下去,每天日行超過200英里。
在這場旅程中孤獨是註定的,尤其在最開始的階段,儘管也會逐漸有越來越多的人來提供幫助,他們幫忙準備食物,清洗衣物和編織草鞋。當角銅完成當日的行走,會有人幫他清洗並護理足部,會有醫生過來幫他檢查治療運動損傷。在doiri最後那短暫而又無比漫長的取水路上,無數人沿路守候着,默默為他誦經祈福。人們敬仰他,讚歎他得以完成這場無法想象的修行儀式,但是他們仍然很難理解他到底在經歷些什麼。

而僧侶們經歷的又何止是孤獨。寺院一般會要求新進的僧侶完成前100日的修行,如果實在無法完成,也可以中途退出,而完成100日後再繼續剩下的900日以完成千日回峰行則完全是出於僧侶們的個人願求,一旦他們向高階僧侶們提出申請並獲准開始,這就註定是一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了。無論是出於何種身體和心理的原因,一旦無法完成任何一日的修行,就只能選擇自盡,因此回峰行的標準裝束還包括腰間別着的一把短刀,之所以全身衣着為純白色,也是因為白色象徵着死亡。當他們踏上去往山峰的朝聖路,本來就心懷永不回頭的決絕,而當他們完成又一天的修行活着回到人間,除了從修行本身所獲得的高峰體驗,或許還有關於生命可貴的感懷和喜悦。

1000天的大修行是非比尋常的,1885年以來僅有46名僧侶得以完成,角銅丹野是二戰以來的第6名完成者。然而,世人並不知曉這場修行中究竟有多少未完成者,他們的墓冢就遍佈在比睿山的行走路線上,受到修行者的拜祭。很多僧侶能完成每日行走卻過不了doiri這一關,死亡率極高的doiri據説本來是10天,後來因為通過者實在幾乎......就略減到9天。

在角銅丹野千日回峰行的最後一天,當他的白色身影終於伴隨着清亮的木杖敲擊聲出現在等待多時的民眾和攝像機前,人羣裏湧動着難以抑制的激動,而他卻一臉平靜地給虔誠的民眾一一賜福,彷彿這一天只是尋常的一日,就像過去七年裏的999日,只是這一次他的父親並未再出現在人羣中。
京都延歷寺活佛角銅丹野,第46位完成千日回峰行的修行者

08年Suprabha跑到最後一圈,夜裏的路被人們事先擺放在兩側的燭火照亮,她在寧靜中完成了最後一圈,人們給她戴上花環,為她唱讚美歌,她面帶微笑神色安詳,旁邊是她的團隊,和她一起走過40多個日夜照顧守候她的姑娘們。她凝視着她剛剛到達的終點,而這場旅程的終點就是她的起點,正如同比睿山的千日回峰行者們,他們最終到達的便是這千日的第一天出發的地方,然而一切又已然大不相同了。

完成過兩次“千日回峰行”的酒井雄哉被奉為日本人的精神偶像,他曾是二戰中的飛行員,不堪回首的戰爭經歷促使他來到比睿山,開始畢生修行。幾年前他辭別人世時,留給世界的忠告是:“把每一天都當作一生去活,今日開始,就今日結束,因為明天又是另一個世界了。”事實上,在千日修行的最後一天,僧侶們往往會這樣説“真正的修行此刻才剛剛開始啊……”
注:
*:Sri Chimony(1931-2007)因為藝術運動和靈脩方面的造詣貢獻在印度和西方備受推崇擁有眾多追隨者,並於2007年被提名諾貝爾和平獎,然而09年他的早期追隨者Jayanti Tamm在《穿着紗麗側手翻:在邪教中長大的回憶錄》一書中對其操控和性侵信徒的指控,也讓他飽受爭議。
**:除距離最長的3100英里賽外,Sri Chinmoy馬拉松團體還主辦各種距離的短賽和多日賽,譬如9月的700、1000和1300英里賽和春天的6日和10日賽。
***:lung代表空氣和生命能量,或者瑜伽中所稱的“呼吸能量”;gom意思是冥想和意念集中。lung-gom-pa,就是指那些可以通過冥想和呼吸掌控精神能量,從而得以超越身體侷限的人。1947年德國僧侶Anagarika Govinda曾經造訪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並在回憶錄《白雲行》中對神行者的修練過程作了詳細記錄,但他其實並未見到任何健在的神行者。


資料來源:愛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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